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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间老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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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下农村,故乡的老水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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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陂乡间昔日随处可见的水车,如今终是落得“身归展馆,被瞧被望”的下场,这是几月前我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感想。
水车,在黄陂方言中称为“水槽(音)”,祖辈还是蛮聪明、随性的,以其功用“过水之槽”命名农耕器具。水槽于我而言,并不陌生,甚至相当熟悉,可我于它并无半点好感,如果非得找个词形容,那一定是“厌恶”。
我讨厌被父亲拉着在烈日暴晒下车水;我讨厌一成不变的姿势站立几个小时;我讨厌眼巴巴地望着小伙伴们在水塘里或游泳或捉鱼,而我只能老实地在一推一拉中陪着水槽;我讨厌Bao子脱节,自已得折根短棒下到深水重新连接……
虽然我一度把水槽看作农忙时的万恶之源,但我依旧得亲近它,触摸它,操作它!以田地为主的年代,以手工为主的年代,没有它,哪有粮吃!
水槽不是家家能有的器具,打造它,可不是一件简单、便宜的事。印象中的第一部水槽,是分田到户时分给我家所在小队(十来户人家)的产物:漆黑的外身,古铜色的Bao子及转轴,两截磨得光亮细小的钢筋。
水槽外部的黑色漆面,已在岁月的行走中渐显斑驳,块块裂纹蜘蛛网一样布满全身,很多地方已经脱壳,露出如Bao子及水槽内部被桐油着色的深褐。我看到它的时候,它应该已经服役很多年。
农忙时节,水塘里的水已因各家灌溉慢慢变浅,浅到不能从暗沟中放出。田不等人,忙不等雨,抢着时间的各家主户惟有搬出法宝——水槽,车水进田!父亲也不例外!
考虑到十来家共用水槽,不是想用就能随时用到的,父亲带着我们跟时间赛跑,跟别家赛跑,把活儿做在别人家前面!当年幼小的我们老是抱怨“累死了,做咧快做么个呢?别个哈还冒急啊!”
我们姊妹间的抱怨只敢相互间嘀咕,断是不敢说与父亲听。平日的他虽也慈祥善目,甚至还在我们田间劳作绵软无力心生抱怨时,学着广播里奶声奶气的“妈妈,我要喝,娃哈哈果奶”腔调为我们打气,但在抢农活、抢时节面前,他仿佛变了个人般,冷面、倔强、风风火火!
多数时候,他总能抢在别家前面用上水槽,可也偶尔,他想用时,别家正在用!怎么办?惟有等!父亲的等,不是坐在家等,而是他自己抢着做其它农活,把我给派过去等!
与其说父亲把我派到别人车水的地方等,不如说派我过去帮别家车水!父亲总怕一不留神,那水槽就被下家搬走,也怕我闲等时贪玩错过了水槽,于是下了死命令:陪别人一起车水,一刻也不能放下把手!
他的冷面,我极其害怕,只得乖乖地站立水槽旁,一拉一推,一推一拉……别人家看我年幼,时常叫我停下来歇歇,他自已双手操作!哪怕我心里再想歇,又哪儿敢?只得怀着那颗怨恨的心,机械地推拉着!
耳边是Bao子连续有节奏的“咵啦咵啦”声,眼前是清澈的水顺着水槽从塘里进入水沟……终是坚持不住,经不住别人的劝说,放下把手,坐在旁边或湿或烫的地面上。那时的美好,尽在那几分钟的悠闲!
悠闲,自有代价!父亲或许是忙完手头的活儿,或许是急于用水槽,正在我坐着的时候,他来了……见我坐在地上,他怒目相向,冲我大声吼着乡间粗语。或许是我过于委屈,再或许是内心真的怨恨车水,大声顶了他几句。
风风火火的他,风风火火地走到我面前,不容分说,直接下手……我不敢跑,更不敢还手,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,任他打!我的无动于衷更加激发了父亲的恼怒,他环顾四周,找着合适的枝条!
见此状况,忙着车水的别家人赶紧停下来,劝拉着父亲!他终是被劝走,我赌气般重新推拉着把手,哪怕身已无力,依旧固执地、使劲地、机械地操作着,任那泪水挂在脸上,擦也不擦!
别家终于用完,父亲没事人一样,开心地跑过来,把把手及只有三四步的水槽梯子(若水过深,则需把这梯子立在水中,水槽尾部搁于其上)丢给我。他则走到水槽中部,低头弯腰,双腿弯曲,双脚打开一定距离,两手抓住车身,猛一用力,随着他一声低吼,水槽平地而起!
父亲用他粗壮的双臂,把水槽送上他右肩,然后风风火火小碎步而跑!我拿着把手及梯子在后面累赘般跟着,起初还好,后来我几乎是随着他的步调,拖着自己的双脚!
那长长的水槽仿佛固定在他肩头一样,不偏不歪,不上不下……他间或地换着肩头,我在后面看来,他就如同一个圆心,水槽这条直径就在那儿划来划去!其实,他也是我的圆心,幼年到现在,我也如同那直径一样,绕着他,划来划去!
水槽被父亲搬到另一个水塘,也不知他使的什么法子,我看似他重重的把水槽往水里一摔,却偏偏没听到多大声响。看着他把水槽安置后,我老老实实地拿着把手,往前跨上一步,准备陪他一起车水!
“不要嗯车,我自嘠来!”父亲望都不望我,自顾自地从我手中取过两个把手。“嗯气歇哈,才路跟人嘠车半天的,利不过不?”
我虽然很诧异,但依旧没言语!或许是委屈还没消除,或许只是单纯的累得不想说话。父亲不管我,依旧自言自语。“我的屋的七个人,不抢到做么办呢?不做饭总么吃的……”
我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年代,是不是每个家庭都如我家:父母终日守着田地,上有老,下有几个小,他们日出之前而作,日落还不愿归家,他们纯粹用自己的双手,做出了吃穿,做出了学费,做出了生活!
待我稍大后,父亲又“捡”了些田。所谓捡,只不过湾里有年龄大或生活条件相对优越不愿种田的人家,把田给父亲种,父亲替他们还粮还摊派,再给一些谷物给他们作为回馈。
田多了,用水槽就更挤了!父亲被逼得没办法,终是决定自家打造一部水槽……打造前,父亲进行了方方面面的考虑:材料从哪里来,请哪个师傅做,哪里的桐油好……他哪是做水槽,简直是做大工程!
为省钱,父亲决定砍掉门前我记事起就存在的几棵大树!那树,我不知道名字,好像也没多粗,记忆中,当时自己能够环抱。说干就干,风风火火的他风风火火地借来锯子斧头等工具,风风火火地砍起来。
“么时候砍不好呢,非要选在礼拜天砍!”我边帮忙边嘀咕!父亲毫不在意我偷懒的细语,很是开心地干着手中的活儿,只是笑,半个字都不说!那些树,在我双手的血泡中轰然倒下。
我以为打造就此开始!可父亲说还不行,得把这些树干扔到水里,泡上几个月!没办法,我又死拖硬拽地帮他把树运到家门口十多米远的水塘边,轻松的把它们滚到水中。
也不知道是他自以为,还是师傅告知,某日,父亲又拉上我,说到塘里捞树!可以玩水,终究是好的,我以为是个好差事,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前往水塘!原来是个坏差事,泡过的树,不仅沉,而且臭味极浓。
强忍着呕吐,我剥下了那些树皮!逃似的跑了!师傅进了门,父亲整日陪伴,一边打着下手,一边如同孩子般,新奇地看着师傅的锯砍刨卯榫……我也曾看过,可我没他那耐心,他对水槽的耐心,胜过对我吧!
上过最后一次桐油后,水槽终于完工!父亲没事就打量两眼,摸上两摸,偶尔也会对我说:“来,看哈子,咧是我的自嘠的水槽。咧做得几好,黄亮的,刷了几遍桐油,咧应该用得久!”
木料难闻的腐朽味,更有桐油的浓郁味,我避之不及,哪还会近距离观望!虽然不愿意,可总得违心地亲近它、接触它!
水槽终于下水了!我自觉地拿起把手,准备跟父亲一起车水。谁知他竟喜笑颜开地朝我摆摆手,“我自嘠来,嗯带边哈休息,自嘠屋的东西,又不抢到用,怕么事呢?”不待我回答,他双手就已经行动起来。
那天,我在夕阳下静静地坐在草地上,静静地看着他左推右拉、左拉右推中车着水,他没有了往日的风风火火,只是很流畅甚至有些舒缓地操作着。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滴落着,他顾不得擦,一如我当初不曾擦拭滑下的泪水!
某年,课文中有舒婷的《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》,其间有一句“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,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……”课上老师讲解时,我竟分了神,恍惚间,看到父亲立于水塘边,双手开工,夕阳照着他的脸!

(编审 | Mr.Lee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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