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章是我的发小，也是我的同班同学。但每当我跟别人这样介绍他时，大家总会露出非常惊讶的样子，因为他看起来的确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。我想也是，在外面打工，三餐不定，作息不规律，怎么能显得年轻白嫩呢。后来为了避免多费唇舌，我便跟大家说，这是我叔叔，大家便信了。
这样说也不全是假话，因为按照辈分来论，他就是叔叔一辈的。我们学校同姓同宗的同学多，就是伸手打了一两个太公也不足为奇。
章章在外面带一个建筑队，搞家装，我曾跟很多朋友介绍过，介绍时我是这么说的：质量你绝对放心，我对他，比对自己还要信任。这话说得挺教人惊讶的，但生意并没有介绍成功几单。因为黄陂的农民工，搞家装的实在太多了，大家都更愿意把活儿给亲戚做。有点儿枉费我说得那么真诚，但这真诚又并不是专为介绍生意而生的，因为事实就是这样，从小到大几十年，我知道章章太多事儿了。
十来岁上，章章跟一个本家兄弟在平房顶上玩，那个没招没式的家伙，把他从楼上推下来了。那家的家长问他，要不要去看看医生？他连连摆手，说没事儿没事儿，把自己当成陈真、李小龙，后来受了内伤，导致他的个子总也长不高。
在学校里，章章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，他就是你所能想象的一切好学生的样子。上课专注听讲，作业干净、整洁、快速，脏活累活抢着干。就连举手回答问题的姿势，也都是端端正正，腰板挺得笔直，左手伏在课桌上，右手胳膊和大臂成九十度垂直。不像我，要么不会答不吭声，恨不得把脑袋夹到胳肢窝里；要么呢，就把手举得老高，大声喊，我我我！
而且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，作为老师信任的好学生——他从来不打小报告。
九年义务教育之后，章章进了普高，在普高表现得越来越出色。但就在高二结束进入高三的那个暑假，他生病了。住院用了一点钱，当然并不太多，但从医院回来之后，家里把继续上学的机会给了他哥哥，让他哥哥继续复读。村里人觉得很惊讶，因为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，一般人处理的办法是，一人一次高考的机会，谁考上了谁上，如果两个人都考上了，家里人自然举债也会让他们读书。而他家竟然不是这样。听说是他哥用一种奇葩理论说服了他父母，说是两个人参加高考看似公平，但有可能两个人都考不上，而他复读一年，胜算比章章首次参加高考大。
那年的暑假还没结束，章章就跟着亲戚去工地了，在建筑工地当监理，去照相馆照相，搞蔬菜批发，做物流，最后稳定在装修这一行。其实农村的孩子就是这样，读书是桥，从此岸就到了彼岸，其他的出路是行船，哪个亲戚渡你一下，你就跟着去了哪里。
再见章章已是几年后，我家亲戚买了房，是他装的。在灰尘蔽天的室内，各种切割的声音震耳欲聋，章章又是搬材料，又是填水泥，画图，清扫，样样都来，跟师傅交流，争吵，讨价还价。他说，现在的工人不好带，工价又高，性子又大，搞不好，他还要炒你。但庆幸的是，他每一道工序都学会了，虽然不算精通，但情急时可以救一下急，还不至于叫哪个师傅唬住了。
而那时，他的哥哥已读完了博士，在北京参加工作，马上就要结婚了。再看他，发际线已开始后退，露出阔而红润发亮的脑门来，双手皴裂，身上脚上全是灰，就是头上，也覆盖了一层，像是上了一层白霜。但他还是爱笑，一如往昔，笑里透露出真诚、热情和腼腆来。
其实这一年，我已听说过一件关于他的大事，连带着，让我们村也跟着上了一回电视和报纸——他从晴川桥上垂直跳下，落入水中后，又从江中游回了岸上，当记者采访他时，他坦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户籍地。记者问他为什么要从桥上跳下时，他说：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极限，想改变一下。
我所得到的零零碎碎的消息是，他失恋了，同居几年的女友迅速跟别人结婚生子……事业发展不顺……听到这些消息，我有些难过。有时候，我们的努力，是只能逃离自己的命运，自顾不暇，实在是于周围人无益。我也听说章章解释，他算过，那个高度，是多少米，垂直落体的时候，内脏承受的压力是最小的……我当然相信，他真的只是想“突破”一下自己。
这让我想起，读书时他写的字，在方正的绿色格子里，像他的人，小小的一个，拘谨着，蜷缩着，横竖撇捺都不太舒展。那个绿色的“囚笼”，我当然希望他能打破它。
又过了几年，章章的事业还是浮浮沉沉，但他始终在勤勤恳恳努力。
终于等来个机会。大疫之后，百废待兴，有位老乡投资在老家修了个菜场。我一咬牙，自掏钱包请了个客。我还是说，宗亲啊，关于质量，你绝对放心。说着，便从章章祖上开始说起，说他爷爷是怎样的一位读书人，他的母亲如何的温良恭俭让，他父亲如何的信守诺言，最后，这一单终于成功了。
上个月的某个夜晚，坐在菜场顶上，章章给我打了个电话，他说，菜场快装好了，老总很满意。他还说，要给我寄橙子，他在秭归投了点钱，他岳父种了很多橙子，有冬橙，有夏橙，都很甜。我问，有没有秋橙？他连连说，有有有。
哪会要他寄？我已想好，买一批，今年“封城”期间，收到好多朋友的关心，每人回两箱，我要让天南海北的朋友都尝尝我们湖北的橙子有多甜。
（编审 | Mr.Lee）
